卡拉马奇:用社交媒体打入ISIS内部的记者
http://www.5ipr.cn   2016-08-09 10:12:44   百度百家   

她不仅追踪圣战者的行动,还洞悉他们的行动方式。她报道过ISIS如何强迫妇女避孕以维持性奴供应,库阿奇(Kouachi)兄弟如何一步步走向巴黎《查理周刊》袭击案,以及美国奥兰多大规模枪击案的“独狼式袭击”本质。

  在恐怖主义这个重大采写领域,《纽约时报》的鲁克米尼·卡拉马奇(Rukmini Callimachi)堪称当下最优秀的记者。她不仅追踪圣战者的行动,还洞悉他们的行动方式。她报道过ISIS如何强迫妇女避孕以维持性奴供应,库阿奇(Kouachi)兄弟如何一步步走向巴黎《查理周刊》袭击案,以及美国奥兰多大规模枪击案的“独狼式袭击”本质。她的署名经常出现在《纽约时报》的头版;43岁就已三次获得普利策奖提名;但最了不起的是,卡拉马奇有办法洞察世界上最危险、最隐秘的一些组织。没错,她每年都有好几个月在美国以外实地采写新闻,但她需要紧盯手机和电脑屏幕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。通过社交媒体,卡拉马奇得以混迹“圣战者圈内”;她潜伏于Telegram聊天室,翻阅Twitter上无穷无尽的小道消息,小心翼翼地追踪着线人和报道对象。最忙的时候,她的手机电池一天要耗尽四次。她发现,网络上的真相并不比实地来得少。

  问:你是怎么开始报道恐怖主义的?

  卡拉马奇:2006年12月,我加入美联社西非分社。那年,恰好有一个组织宣誓效忠基地组织,成了基地组织的北非分支。很快,大片大片的区域都不适合西方人前去了,因为太危险。我就眼看着自己的世界越缩越小。

  到了2012年,他们攻占了马里北部,和其他两个团体控制相当于阿富汗那么大的一大片区域。他们实行伊斯兰教法,实施砍手的刑罚,用石刑处死了一对通奸的男女,还规定妇女必须戴面纱。这是我采写范围内最大的新闻之一,但很无奈,因为去不了当地,我只能用手机来报道。到2013年,法军进驻,逼退圣战者,记者们突然可以跟着过去了。

  问:当时,新闻媒体是不是蜂拥而入?

  卡拉马奇:除了卡特里娜飓风那会儿,我从没看到过这么多的记者。我们都在廷巴克图市区转悠,报道的内容也大同小异。所以我就开始找当地人带路,寻访那个组织占领过的建筑。他们先带我去了一家曾被改成伊斯兰教法警察局的银行;再是曾经充当伊斯兰教法法院的酒店;还有曾作为圣战者行政办公室的纳税大楼。在这些建筑里,我都看到了很多散落在地的纸张,上面的文字是阿拉伯语,但马里人基本都说法语。由于我不懂阿拉伯语,就没怎么在意。第二天才反应过来,“那不是圣战者留下的吗?”于是我就带着一堆垃圾袋回去了,我走遍了每幢建筑,至少10幢,收集了我能找到的每一样东西。那阵子大家管我叫廷巴克图的拾荒女。然后我找了位翻译,一起在酒店里翻译这些文件。

  我曾经误以为,这帮家伙是住在沙漠洞穴里的野蛮人,不明就里地执着于一种意识形态。但这些文件展示了更加细致的情况:从神学方面的意识形态论争到费用报告单,无所不包。

  问:从中你看出些什么?

  卡拉马奇:我意识到,这场运动比我想象中复杂多了,而且我之前的报道方式——采访官员,试图接触情报人员——并不是最有意思的。这个组织本身提供的原材料就有这么多,真要挖掘起来,新闻来源和报道对象就太丰富了。

  问:你颠覆了我对这些组织的理解。在拜读你的报道之前,我对他们的看法是非常片面的。

  卡拉马奇:2013年,我刚开始发表这些报道的时候,反对声非常大,有来自编辑的,也有来自读者的。人们批评我,“你怎么能给这些人发声渠道呢?他们不就是一群恶狗吗?”重要的是,在报道中,我并不否认他们犯下了反人类罪行,但作为记者,我们的工作是理解,是在非黑即白的领域引入灰色,因为现实世界到处都是灰色。

  问:恐怖主义跟别的采写范畴有何不同?

  卡拉马奇:假如你报道一起发生在美国的大规模枪击案,你肯定会打电话给凶手的律师,取得犯罪嫌疑人的回应。你对此不会有什么顾虑,但至少也会获得一句“无可奉告”的回应。然而唯有对恐怖组织,我们连试一下都免了。因为和这些人取得联系、试图采访他们,我经受了不少批评。人们说,报道他们就是在做他们的宣传喉舌。

  问:这样的风险也不是不存在吧?

  卡拉马奇:我一直在跟这个较劲。但我认为,ISIS能在这么多人、这么多官员的眼皮底下壮大起来,就是因为我们对另一方的声音充耳不闻。他们发布点什么,我们就赶忙说,“不听不听;这是意识形态宣传。”因为我从2012年就开始关注他们的说法,我一直很清楚ISIS日后会成气候。我和很多人争论过。我第一次注意到这点,是在法军击溃马里北部的基地组织力量之后,这些圣战者流窜到沙漠里。

  当时还跟我保持联系的少数几个线人告诉我,他们的“兄弟”离开马里,到叙利亚投奔ISIS去了。这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,照理他们应该加入努斯拉阵线(Nusra Front),基地组织在叙利亚的分支,结果却选择了一个跟它公开对立的组织。这些年轻人对ISIS和建立哈里发国的计划竟热情到这个程度,我眼看着基地组织的各级成员被这个新组织大量吸收。

  问:你是怎么关注这些圣战者动向的?

  卡拉马奇:我试图和他们交谈,看他们发布的宣传材料,还会在社交媒体上关注他们的举动。

  问:这不应该是政府的事吗?

  卡拉马奇:我在马里找到那些文件的时候,奥巴马刚刚竞选连任,本·拉登也在不久前被击毙,这显然是了不得的大事。按照华盛顿的宣传,我们已经除掉基地组织的首领,没有了自上而下的统治,它就是一盘散沙。我也跟大家一样信以为真,写了一连串的报道,基本都是传达同样的讯息,因为那些看似消息灵通的官员都是这么告诉我的。但在马里,我意识到他们错得有多离谱,因为我就坐在那里,拿着基地组织头目写给马里某个人的信,这些信穿越海洋和沙漠,被人一路从也门送到这里。这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对分支失去控制的组织?

  问:他们还有费用报告单!

  卡拉马奇:就是这个让我意识到,“我太把政府说的当回事了。”因为这个采写范围实在让人举步维艰,通常你除了政府,就没有别的消息来源了。美国大使馆或国家安全局(NSA)的人有时候会透露点消息,他们从来不讲是怎么知道的,但听上去很肯定,而且你又没办法证伪。但找到真正的信息之后我才意识到,情报都有为政治服务的一面。

  当局的说法是,他们已经击败这个恐怖组织。没错,奥巴马政府确实击毙了本·拉登,但他们的分析是错的。基地组织已经建好一个架构,目的就是实现自我管理,不再倚重某一个人的领导。现在就是这样一种情况。这种意识形态已经是一种活生生的存在,比9·11那会儿更有生命力,因为它有了Twitter等各种形式的社交媒体。你不用去那些封闭的深网论坛,就能看到这些内容。

  问:你怎么在网上找到他们的?

  卡拉马奇:2012和2013年的时候,他们用的是那种封闭式的阿拉伯语论坛,需要密码才能登录。唯一的途径就是冒充圣战者,但这不符合一个记者的职业操守,况且我还不懂阿拉伯语。所以那个时候,我只能看他们公开发表的言论,虽然我还是跟基地组织的一个高层成员保持着直接联系。

  他们也不笨,知道这些领域都有哪些记者在报道。所以当记者詹姆斯·佛利(James Foley)被ISIS斩首的时候,他们直接就在Twitter上,把视频甩给了我。太可怕了。因为Twitter上封杀得越来越严,他们就迁移到了加密的消息应用Telegram,创建了一个频道,类似于小型聊天室。你得知道确切地址才能收到邀请,那个地址还是一长串无意义的符号。在Twitter上你可以靠猜;搜索特定词汇,最后总能找到这些账号。然后就比较顺水推舟了:找到一个账号,把它关注的账号一并关注了,你的消息一下子就灵通了。Telegram上就要难得多。

  问:你怎么搞到那个Telegram地址的?

  卡拉马奇:你必须跟那些圣战者保持联系。在ISIS里面,那些死忠成员是不会接触我这样的记者的,除非是为了羞辱我们。但总有一些人徘徊在这些组织的边缘。我真正引用过的圣战者应该只有一两个,因为他们的身份我能核实,但大部分都只能当作小道消息。我花大量时间跟他们聊天,但没法核实对方的身份,所以不能引用。我跟这些边缘成员保持联系,他们会告诉我一两个这样的Telegram群,进了一个群以后,你就能看到他们发布另一个群的链接,然而是第二个、第三个。和Twitter一样,这些Telegram频道也在遭到封杀,所以这会儿,他们在活跃地设立备用频道。他们会说,“兄弟姐妹们,请关注这几个备用频道。”感觉就像是一项永世都做不完的任务:每天早晨上班路上,我都得登录Telegram,坐在公车上一个劲儿地点加入,昨天才加的频道,今天就消失了一半,或者已经被废弃了。密码倒是取消了,我不用再为加入而撒谎了。

  问:你用的都是什么样的用户名?

  卡拉马奇:不方便直说,但我用了一个很普通的名字,明确了我的记者身份,但没有给出我隶属的媒体机构。用真名的时候,我经常被屏蔽。

  问:他们用的平台多吗?

  卡拉马奇:这是一个很灵活的组织。过去两年,它们一直在尝试各种东西。Twitter是主引擎,但他们也用Tumblr和Instagram,所以他们发布讯息的渠道有很多。他们真的太擅长这个了,你都不敢相信。

  问:你是不是希望政府和科技公司的封杀没那么到位?

  卡拉马奇:对这些人,Twitter是不能掉以轻心的。他们不仅相互交流、跟已经持激进观点的人交流,还在引诱那些拿不定主意的人。

  问:有具体案例吗?

  卡拉马奇:华盛顿州有个姑娘叫亚历克斯,是个主日学老师,再地道不过的美国人。他们在Twitter上找上了她;不出三个月,她就在网上皈依了,还在考虑要不要嫁给其中一个圣战者,搬到他们所谓的穆斯林国度——很显然就是叙利亚。

  问: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?

  卡拉马奇:Twitter上任何人只要给我发私信,礼貌上稍微过得去,我都会去互动。对那个介绍我们认识的人,我至今不知道他的真名,感觉就像那种泡在网上时间过长的怪人。他通知了亚历克斯,然后给我发了消息,不到两周,我就跑到她家去了。

  问:这种消息总是最有价值的。这个人是怎么注意到她的?

  卡拉马奇:除了ISIS的人,以及圣战组织的那些支持者,另一边你还有“匿名者”组织——这里我对“匿名者”的定义是比较宽泛的。这是一群好心帮忙的人,有的是黑客,有的想成为黑客,是网络上治安联防力量的一部分:他们挖出ISIS账号,向Twitter举报,让Twitter予以封杀。他们在网上紧盯着圣战者。和ISIS那些人一样,“匿名者”永远都不会透露真实身份,所以我没法报道,但他们可以做我不能做的事情。很多人都在冒充穆斯林,充当卧底,取个看着像是圣战者的名字,潜入我无法进入的领域,挖掘有用的东西。他们对我很有帮助。

  问:为了报道,你都花多少时间这些数字平台上?

  卡拉马奇:每次聊完天,我都会有37条左右的Telegram通知,Twitter和其他平台的消息就数不过来了,然后我就会一条条看过去。大多数时候我都只是看看,把这些信息存在脑子里,知道他们现在谈些什么,发送些什么消息。举个例子,现在有关间谍的消息满天飞;他们一个劲儿地斩首所谓的间谍。也许那些人确实是间谍,谁知道呢。但从中可以看出,他们对自己的处境颇感不安。

  有关空袭的政治宣传也甚嚣尘上。不管天上掉什么,一律是“联军空袭”。这方面的消息非常多,他们试图让大家认为,发生在布鲁塞尔和巴黎的袭击,是他们受到攻击后发起的反击。

  问:在地理上,你能多接近圣战者?

  卡拉马奇:我显然去不了那些被ISIS控制的地方,但我可以去它们的外围,比如伊拉克北部的辛贾尔山,那里你可以采访到最近逃出来的人。我也会力争在ISIS和圣战者的据点解放后立即前去,就像2013年去廷巴克图一样。在那个节点上,当地的面貌是最原始的,你也能做出最原汁原味的报道。去年11月辛贾尔从ISIS手中解放出来的那天,我我就在辛贾尔;一个反叛组织宣布叙利亚哈塞克省摆脱ISIS占领的那天,我也在那里。

  问:你有没有担心过自己的安危?

  卡拉马奇:我不会刻意去追求危险。虽然我会去解放不久的地区,但每次都是预先做好计划和打算。所以很少陷入生命受威胁的境地。

  问:你怎么知道ISIS强迫雅兹迪性奴采取节育措施的?

  卡拉马奇:2015年,因为要做一篇有关ISIS奴隶制的报道,我四处联系学者,想理解奴隶制的经文依据。波士顿大学的克希亚·阿里(Kecia Ali)教授问我,武装分子们有没有检查性奴的怀孕情况,如果没有,他们就违反了伊斯兰教法确立的原则。这个问题催生了另一篇完全不同的报道。我又跑到伊拉克北部,询问那些妇女,如果怀孕会有什么后果。那个时候我才了解到,很多人都被强迫避孕。

  问:你跟编辑谈选题的方式可曾改变?

  卡拉马奇:我想,编辑们现在都很信任我了。但几年前,我刚到《纽约时报》的时候,让他们信服ISIS的威胁还是要费一番功夫,当时政府还管他们叫“JV队”。

  问:在你报道恐怖主义的过程中,Twitter是不是一项重要的工具?

  卡拉马奇:现在我已经有9万Twitter关注者,不能像以前那样,和头脑发热、自以为认同ISIS的18岁青年进行半私下性质的对话了。但Twitter这个媒体非常好用,我可以把砍掉的内容都发到Twitter上,通过一连串的推文来进行某种形式的报道。

  问:你有没有试过屏蔽一切?把Twitter等等所有的噪音通通关了?

  卡拉马奇:Twitter的好处就在于,它有一个屏蔽按钮,我算是把它发挥到极致了。不知道Twitter有没有统计,但我屏蔽的账号算是不少的。不仅仅是ISIS,还有茶党,以及来自各种阵营的奇奇怪怪的人;一些仇视穆斯林的人攻击起人来,跟ISIS那帮人有得一拼。

  问:你是怎么不被这一切压垮的?

  卡拉马奇:现在的我已经能很快地消化这些东西了。我热爱工作,但在一定程度上,我的身体也明白,我得和工作保持一定距离。当上记者后,我报道的第一个大新闻就是2001年印度古吉拉特邦的地震。在那之前,我从来没有目睹过这一级别的自然灾害,从来没见过成堆的尸体。在街上走着走着,眼泪就流下来了。那种惨烈,那种震撼,是我后来再也没有体会过的。

TAG:卡拉马奇 社交 ISI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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